2010年5月22日 星期六

腳的故事

第二個寓言   



 
 
 
 
 
  「為甚麼我有一百條腿」? 
 
 
  當蜈蚣離開獨腳獸的時候,心裡從
此就多了一個疙瘩了。蜈蚣本來是沒有
想過,為甚麼自己有這樣多腿的。
 
  「都是那天殺的獨腳怪物!」蜈蚣
仍是在憤憤不平。如果蜈蚣從來不曾遇
見那獨腳獸,該有多好。蜈蚣可以永遠
享受無知。「無知無累」,不是很多中國
人同樣羨慕的境界嗎?但此刻,蜈蚣已
經失去了無知的樂趣。蜈蚣的心裡,多
了一條刺。蜈蚣想了三天三夜,都想不
到,為甚麼自己的腿,要這樣多。
 
  更加使人不高興的是:原來,蜈蚣
是世間上,唯一曾經見過獨腳獸的生
物。再沒有其他生物,曾經見過臅腳獸
了。大家紛紛追問,到底獨腳獸是甚麼
模樣,蜈蚣就更覺得老大不高興。蜈蚣
覺得,真是倒了十輩子的霉,會遇上這
麼一隻怪物。蜈蚣已經想好了,以後,
絕對不再提這件事。甚麼是獨腳獸,獨
腳獸是怎樣的,獨腳獸只有一隻腳,怎
樣走路?諸如此類的問題,蜈蚣是絕對
不回的。蜈蚣悻悻然了。蜈蚣覺得,一
切的罪惡,全都是那獨腳獸帶來的。這
天殺的傢伙,累得蜈蚣失去了無知的樂
趣,簡直罪無可恕。
 
  只是,問題既然入心,就不可能忘
記了。真的,為甚麼自己要有一百條腿
呢?是不是太多了?
 
  思考是會使人疲倦的。蜈蚣想得累
了,就想回家睡覺。
 
  蜈蚣的家,在一棵枯樹的樹洞裡。
這枯樹,已經死去很久。枯樹的木,開
始腐敗了。蜈蚣就是喜歡這種腐敗的香
氣。蜈蚣一向覺得,世界一切,都是順
理成章,沒有問題的。如果再要問一問,
為甚麼自己喜歡這種腐敗的香味?就太
沒趣了。提問題,是世上最大的罪惡。
蜈蚣只知道,自己需要這棵枯樹,自己
需要這種腐敗,自己需要這種氣味。那
就夠了,還想甚麼!
 
  但是,今天總是有點不同。都是那
討厭而且無聊 透頂的獨腳獸!問甚麼
問題!如果獨腳獸沒有提出問 題,那
該多好!
 
   蜈蚣來到樹洞之前,還有三呎不
到,就感覺環境大大不同。蜈蚣感覺,
這種腐敗的香氣,已經變了。空氣中,
瀰漫著一種比腐敗更腐敗的氣息。到底
是甚麼氣味呢?
 
   蜈蚣忽然警惕起來。蜈蚣的一百
條腿,同時停止了動作。其實,那絕對
是不可以說是「同時」的。蜈蚣一向對
自己的動作自豪。蜈蚣的腦袋裡,只要
出現一個「停」的訊號,蜈蚣的一百條
腿,就一條接一條的,漸漸的,停住了。
這真是太美麗的慢動作鏡頭。每一條
腿,都比前面的腿慢了千份之一秒。一
條一條地,所有的腿疊起來,擱好在地
上,蜈蚣身上那重重的殼甲,平均負擔,
變得輕鬆極了。
 
  只有蜈蚣的鐵鉗子,在慢慢的張
開。其實,這鐵鉗子,也是蜈蚣的一條
腿,只不過,不知從甚麼時候開始,已
經徵用作為攻擊武器了。
 
  只是,蜈蚣也從來沒有想過,自己
這橫行天下、威力無比的武器,在這樣
緊要的時刻,竟會變得毫無用處。
 
  蜈蚣緊張地看到,樹洞裡面,好像
有東西在動。 好像有一團影子,在自
己旋轉。那影子不絕的轉、轉, 忽然,
影子的前端從洞裡轉著伸出來了。
 
  咦,那是甚麼?是蚯蚓麼?
 
  蜈蚣的爸爸,當他還在世上的時
候,曾經教導過:要分別蚯蚓和一種很
像蚯蚓的鐵線蛇,是很容易的。只要看
看他們的動作,就知道。蚯蚓像一團肉,
總是想塞進甚麼洞裡那樣,總是塞、塞、
塞的。但鐵線蛇是硬的。鐵線蛇也不用
腳,就能在地上滑滑的溜動。小心不要
踩到鐵線蛇。鐵線蛇硬得好像鐵線一
樣,是踩不扁的。他會翻上來,咬你一
口。
 
  蜈蚣倒抽了一口涼氣。蜈蚣從沒有
試過,這樣近距離跟一條蛇對峙的。蛇
的嘴吧張開,那種比腐敗更腐敗的氣
息,正對著蜈蚣的臉噴發。
 
  蜈蚣想倒退。蜈蚣很想命令最後的
一雙腿發動,從尾巴開始後退,這樣,
就可以離開蛇遠一點。但是,在緊張之
中,這最後的一雙腿,卻不聽使喚。蜈
蚣忘記了:在蜈蚣的動作程式之中,是
沒有後退程式的。蜈蚣是永遠只識前進
的。到底,是蜈蚣真的沒有後退程式,
還是他此刻太過緊張,以至連怎樣後退
也忘記了?
 
  或者,蜈蚣之所以得救,也是因為
他不能後退。如果他稍一後退,蛇就會
撲上來了。到底蜈蚣是怎樣得救的呢?
 
 
 
 
  「為甚麼蛇沒有腳」?
 
 
   蛇和蜈蚣對峙,只是對峙了幾秒
鐘。對於蜈蚣來說,這幾秒,是一個世
紀那樣長。但蛇的心情不同。一來,蛇
剛剛找到了一個午睡的好地方,睡了一
個香甜的中午。二來,蛇也尚未肚餓。
蛇跟人有點不同。人是任何時候都想吃
的,但那蛇卻對眼前的蜈蚣,一點興趣
都沒有。蛇知道,這多爪多節的蟲,要
吃,也有點麻煩。蛇寧願吃鳥蛋,如果
好運,一隻小松鼠也不錯。何苦麻煩自
己呢?
 
   所以,蛇就把嘴巴合上,而且扭
過頭,準備出洞。蛇是以偏左一點的方
向出洞的。這樣,就剛好在蜈蚣的側旁
穿過。蛇一動,蜈蚣也同時動了。蜈蚣
看到蛇向左,自己就向右側轉。蜈蚣提
起了第一雙腿,跟著,以後的腿,就自
動了。蜈蚣和蛇,各自轉了一個美麗的
圓,竟又再一次在稍遠的地方對峙了。
 
  蜈蚣鼓起勇氣,對蛇「嗨」了一聲。
蛇也只是懶洋洋地看了蜈蚣一眼。就是
這一下目光接觸,使蜈蚣忽然靈感迸
發,蜈蚣覺得,所有的問題,都在眼前
的這一刻,可以得到解答。
 
  「請問,為甚麼你可以走得這樣美
麗?」
 
   從來,都沒有人誇讚蛇的。也許,
這是蛇自遠古以來所聽到的第一聲讚
嘆。所以,蛇就忽然之間高興了:「你
也走得很好嘛,看你的腿,排列得多麼
整齊。」
 
   「我的腿才沒有用,走在路上像
打鼓。像你這樣,連腳也不用,才是最
快的呢。為甚麼你不用腳呢?」
 
  蛇嘆息了一聲。蜈蚣驚覺起來,以
為說錯話,惹蛇生氣了。但是,蛇卻幽
幽的又嘆了一口氣:「我們這種地位低
微的生物,永遠都只能爬在地上,怎配
得起一雙尊貴的腳?」
 
  蜈蚣大表同情:「對呀,對呀。我
們永遠都只能寄居在陰暗的地方。」
 
  蛇一向都是孤獨慣的。蛇也從來沒
有跟甚麼其他生物談話。這一次,幾乎
是蛇的第一次。蛇索性就換了一個舒適
的位置,眼望著天空最遠最遠的地方,
一五一十,把作為一條蛇的所有辛酸,
都全部傾訴出來。說到最後,又說了一
句:「這些事情,你們蜈蚣是不會明白
的。」
 
  當蛇回過頭來,想看看蜈蚣的反應
時,那裡還有蜈蚣了?只有一條枯樹的
樹幹在陪著他說話。原來,蜈蚣趁蛇談
得興起,早己趁機溜走了。蜈蚣一邊還
在慶幸自己的急才,把蛇的注意力分散
了。一邊也在慶幸,自己總算比沒有腳
的蛇,高級一些。只是,無論如何,蛇
也覺得這是一場大大的侮辱。因此,蛇
也不高興了。
 
 
 
 
  「為甚麼溫柔的總是風」? 
 
  蜈蚣走了之後,蛇就更落漠了。這
世界上,蛇是沒有朋友的。其他生物見
到了蛇,都像見鬼一樣。從來沒有生物
跟蛇談話的。蜈蚣也許不知道,蛇已經
把蜈蚣視同知己。蛇會把財產分一半給
蜈蚣,如果蜈蚣遇見凶險,蛇也會拚命
保護。但蜈蚣走得太早了。
 
  也是蜈蚣走了之後,蛇才第一次注
意到,自己真是沒有腳的。蛇懶懶的離
開了枯樹,身體壓在泥土上。泥土裡佈
滿枯樹葉,還有個小小的水漥。蛇忽然
覺得,這一切都異常討厭。
 
  「我的腳,我的腳,我的腳在那
裡!」
 
  蛇不住扭動身軀,把身體扭得好像
一團亂繩,更把地上的枯葉和泥土,搞
得亂七八糟。這一場瘋狂的蛇舞,也不
知玩了多久。蛇舞得倦了。偶然抬起頭
來,看到遠方的樹巔上,好像有隻烏鴉,
正在陰沈沈看著自己。蛇生氣起來:「有
甚麼好看!」蛇像一枝箭那樣,逕直往
樹巔射上去。卻不料,那烏鴉把翼一張
開,三兩下,已經飛到另一棵樹上。只
剩下可憐的蛇,勾在一根樹枝上,好像
打鞦韆,卻無法飛往另一棵樹去。
 
  或者,我們從未曾見過一條憂鬱的
蛇。到底,憂鬱的蛇,會像是這樣的嗎?
蛇把一半尾巴,勾纏在樹枝上,就任由
自己吊著,一動不動。過度傷感的蛇,
已經把生死置諸度外,甚麼都不理了。
 
  風就是這時來到的。
 
  也許,風是一視同仁。所有的樹葉,
所有的枝杈,所有的花,所有的草,同
時抖了起來。
 
  又也許,風特別探訪的,是這一條
可憐的蛇。風在蛇的鱗片上撫過。雖然
蛇剛才在泥漿上玩過,但一點都沒有弄
髒。每一片,都好像珍珠。正在陽光下,
散發七色彩焰。
 
  或者是因為這些鱗片吧。風沒有像
吹過樹枝那樣,過去了便是過去了。風
好像被鱗片吸引,只是纏著蛇那吊著的
身體,轉了好一會,都沒有離開。
 
  從來沒有其他生物,曾經如此撫弄
蛇的身軀。
 
  蛇吃驚地睜開眼睛。是誰,如此溫
柔把我撫弄?但蛇很快又把眼睛閉上
了。或者,蛇是害怕了。蛇怕自己張開
的眼睛,把溫柔趕跑了。又或者,蛇寧
願相信這是一場夢。是誰在夢中,如此
溫柔纏上了我?
 
  蛇和風的對話,便是如此展開的。
 
  「朋友,你是風麼?」
 
  「如果我不是風,又是甚麼?」
 
  「如果你不是風,你也不會來找我
了。」
 
  「很多人會來找你呢。」
 
  「沒有的,沒有的。你知道嗎?從
來沒有人找我 的。」
 
   風發出一陣哈哈大笑。把附近的
一叢竹,幌得前傾後倒:「沒有人?沒
有人?剛才你在睡覺,老鷹已經在上面
窺看了。如果我沒有來,怕你早己被老
鷹抓去了。」
 
  「啊,是嗎?謝謝你保護我。但是,
我已經不介 意了。」
 
  「老鷹會把你的皮剝開,吃你的肉
呢。那邊的懸崖上,還有很多吃剩的蛇
屍體,怪難看啦。」
 
  「那又有甚麼關係?這樣的世界,
死了倒乾淨。」
 
  「你好像很不快樂呢。」
 
  「我不知道甚麼叫做快樂。」
 
  「噯,請你不要這樣。」
  
  「我也不想這樣。」
 
  「剛才我看見你還很逍遙呢,吊在
樹上,好像打 鞦韆。」
 
   「我只是不想落地。」
 
   「為甚麼不想落地?」
 
  「因為、、、,因為我沒有腳。」
 
  「哈,這真是奇怪的理由。你不是
不需要腳的嗎?」
 
   「甚麼不需要?每個人都有腳。
蜈蚣還有一百雙腳。我卻一隻都沒有。
我只能用肚皮爬路。想想看,在那些爛
泥上爬,真是比蒼蠅都不如。全世界最
低賤是我。難怪我一個朋友都沒有。」
 
  「沒有腳的,也不止你一個。」
 
  「真是笑話。請你告訴我,地球上,
還有誰是沒 有腳的?」
 
   「我就是沒有腳的。」
 
  「哦,是的。你是風,你吹得那樣
快,沒有腳也沒有關係了。」
 
  「噢,是嗎?你是蛇,你跑得這樣
快,沒有腳, 更加沒有關係了。」
 
  「哈,你說得真對。」
 
   「哈哈,我們都說得真對。請告
訴我,你沒有腳,怎樣走路呢?」
 
   「我只是用肋骨去爬。我可以爬
得很快的。如果舉行森林賽跑,相信也
不會輸。」
 
  「啊,真是。不過,我相信你可能
不夠我快呢。」
 
  「噢,這當然。你肯定是比我快的。
我只是奇怪,你沒有腳,你連身體都沒
有,怎麼這樣快呢?你一定是全世界最
快的,我真是為你高興。」
 
  「哦,那又不是的。我雖然快,但
還是有人比我 更快。」
 
  「這不可能。誰可以比你更快?﹂
 
  「、、、、、」
 
  說到這裡,風忽然不言語了。蛇等
了一會,見沒 有了答話,立即恐慌了
起來。因為蛇害怕風會好像蜈 蚣那樣
不告而別,走了也不知道。
 
  蛇開始向四周張望。很明顯,風己
經不存在了。 森林裡是死寂一片。所
有的枝條、樹葉、小草、花、都不再活
動了。風已經走了。
 
  「風呀,你走了嗎?你再見也不說
一聲嗎?」蛇 顫著聲,幾乎要哭出來。
 
   「沒有,我還在這裡。」
 
  蛇趕忙張開眼睛一看,四周又再活
動起來,這才稍為放心了。
 
 
 
 
  「為甚麼風總是不停的吹」?
 
 
  風是不會停的。如果風停止了,就
是很可怕的時刻。中國古代有個詩人名
叫陶淵明的。他就曾經親眼看見過風
停。那是萬籟屏息的,死一般的寂寞。
他寫過一首詩:「停雲」。風停了,雲也
停了,一切都停了,就是那樣的世界。
 
  到底那是何種樣的世界呢?
 
  樹欲靜而風不息,風總是不會停止
的。樹想靜一 會,也很難。
 
  剛剛蛇所體驗的風停,只不過半分
鐘。蛇已經難 過得想死,覺得心跳也
停了。
 
  「你不說話,我以為你已經走了
呢。」
 
  「沒有。我只不過是在想事情。」
 
  「你沒有走,真好。」
 
  「這有甚麼關係?我總是要走的。
你也總是要走 的。」
 
  蛇想不到怎樣回答這句話。因為,
這是真的。風也總不會停下來,永遠陪
著蛇。蛇問:
 
  「如果你要走,你要走去那裡?」
 
  「我不知道。我想,我總會有點運
氣的。」
 
  「你總得有個目的。」
 
  「哦、、、,甚麼叫做目的?」
 
  「你的眼睛看著那裡,你就往那裡
走。那就是你的目的。」
 
  「可以讓我看看你的眼睛嗎?」
 
  「可以的。」
 
  於是,蛇就盡力睜開眼睛。風開始
往蛇的眼睛裡吹,用力的吹。蛇不由自
主,就閉上眼睛。
 
  「你吹得我兩眼發酸,我要休息一
會了。」
 
  風慢下來,幽幽的說:「所以,我
是永遠看不清楚眼睛的呢、、、。」
 
  「我知道了,你沒有眼睛,所以你
也想有眼睛, 是不是?」
 
  「當然不是的。我只是想看看,眼
睛裡面的那東西。」
 
  「甚麼東西?」
 
  「就是那比我跑得還要快的東
西。」
 
  風和蛇的對話,從遠處看去,是很
美的。
 
  密林深處,一棵樹,橫伸出來一根
枝杈,枝杈上掛著一條憂鬱的蛇。森林
裡面有風。風吹林動,樹動,枝動。蛇
也在風中動。
 
  風和蛇的對話,如果請有名的愛因
斯坦教授來講解,我們都能夠在兩小時
的物理課裡明白的。那就是光和光速的
原理。光自然是比風跑得更快的,風也
永遠不能指望,可以跑得比光更快。不
過,如果請莊子先生來講,莊子先生大
約只會給你半句話。甚麼「風憐目」之
類,抽象得很。今天,我們也可以請李
察先生來講,五分鐘之內,我們都會全
部明白的。
 
  因為,李察先生會教給我們一種「假
裝明白」的 技術。
 
  此刻,就暫時讓我們都假裝明白好
了。這是一說即明的簡單知識。不是嗎?
此刻,風的所有苦惱,我們全都明白了,
連蛇都明白了。
 
  蛇恍然大悟地說:「噢,我明白啦。
你說的眼睛裡的那東西,就是光!你想
跑得跟光一樣的快,是不是?我們真的
可以舉行一場森林賽跑的。讓那獨腳獸
和蜈蚣和我和你,還有光,一起比賽,
好不好呢?」
 
  「嘻,這是一場傻人大決賽,你們
參加吧,我恕 不奉陪了。」
 
 
 
 
  「甚麼是光」? 
 
 
  當蛇和風在癡人說夢,談得高興的
時候,本來,還有一位朋友在聽他們的。
 
  這位朋友,就是他們所提到的光。
 
  在白天的時候,光是無處不在的。
所以,光也能夠陪著那憂鬱而孤獨的長
蛇,度過一整天的光陰。
 
   所以,蛇其實是應該慶幸的。整
個世界,都在陪伴著他。蛇沒有了腳,
似乎很可憐。但是,蛇仍是有眼睛。有
了眼睛,就是有了光。萬物的存在,都
好像伸手可及,可以靠著光去接觸,很
親切了。
 
  此刻,太陽下山,光也要告辭了。
蛇和風,卻是渾然不覺。等到蛇偶然張
開眼睛,發覺天己開始發黑,光線漸漸
的變得微弱,就「噢」了一聲:
 
  「呀,光要走了。你不可以多留一
會嗎?」
 
  風聽了很不明白,就問道:「這裡
只有我和你,你說誰要走了?」
 
  「是光要走了。光本來就是在這裡
的。」
 
  「你說甚麼光?」
 
  「就是我眼睛看到的光。你沒有眼
睛,難怪你不 知道。除了你之外,光
是我唯一的朋友了。光呀,你 不可以
稍為多停一會兒嗎?」
 
  但是,默默的光卻沒有答話,只是
一點一點的退, 黑暗開始籠罩大地。
 
  風卻仍然不十分明白,再追問道:
「甚麼是光?光不就是你的眼睛嗎?」
 
  「不,光不是眼睛。光只是讓眼睛
看到吧了。你看那天邊紅色的雲,就是
光。他們大約很快都會看不見了。」
 
  「啊,那些雲。我去追他們。」風
說完,就呼一聲吹起了。天上的雲,被
風一吹,更加漫天飛舞,在黃昏的彩霞
裡,燦爛非常。風覺得自己的成績異常
滿意,又對蛇說:「那些是不是光?他
們都被我吹亂了。」
 
  蛇說:「那些是雲,不是光。光快
要走了,你追不到的。」
 
  也是一直要到了此刻,風才忽然了
解,甚麼是光。 只是,風卻無論如何
都不明白,為甚麼光可以跑得這 樣
快。
 
 
 
 
  「往甚麼地方尋找光」?
 
 
   這是一個漆黑燠熱的夜晚。
 
   那憂鬱而孤獨的蛇,似乎注定了
無法擺脫這種永恆的孤寂。光已經離
去,風也不存在了。如果風仍在,風會
一直在蛇的耳邊呢喃。但風已經走了。
四周是死寂一片。再沒有人費心來跟蛇
說話了。
 
  或者,光仍在?或者,這漆黑的夜
森林裡,仍有半絲光線,可能給蛇一點
安慰?
 
  蛇伸展身軀,開始向前。渴望著看
到一點點的光。本來,蛇是不太喜歡在
黑暗中活動的。這種摸索,使蛇更加失
去自信。蛇覺得,自己不像是一條蛇,
倒像一條蚯蚓。盲目的蚯蚓沒有眼睛,
不需要光線,永遠在泥土裡面鑽,不知
有甚麼趣味?
 
  蛇愈想愈生氣,就把頭朝泥土裡一
鑽,心裡想著, 自己真是蚯蚓都不如,
不如鑽進土裡死去算了。
 
  當蛇第七下用力鑽土的時候,蛇並
沒有鑽進土裡去,而是相反,把一大堆
的泥土翻起了。
 
  忽然,泥土裡傳上來一種聲音:「你
這樣翻土,想找甚麼呢?」
 
  蛇嚇了一跳,很想看清楚是甚麼東
西在說話,但光線實在太暗,蛇也無法
斷定,眼前的生物,是甚麼生物。但這
明明是很清楚的一道問題。蛇本來很想
回答,自己是想找死,但這答案又答不
出口。
 
  「你想找甚麼?我是蚯蚓,我雖然
沒有眼睛,但或者我可以幫你的。」
 
  「啊,蚯蚓先生,對不起,弄髒你
的地方。其實我只是想找點光,這裡太
黑了。」
 
  「你倒是很會開玩笑。在黑暗中找
光?你白費心了。」
 
  「那麼,如果不在黑暗中找光,要
到甚麼地方找光呢?」
 
  「對不起得很,我們蚯蚓,一輩子
也沒有見過光的。或者,你去有光的地
方找找吧。」
 
  「可憐的蚯蚓、、、」當蛇離開蚯
蚓的時候,心中還不住的想著,這蚯蚓
一輩子沒有見過光,真是太可憐了。
 
  在漆黑的黑森林裡,有一條憂鬱的
蛇,不絕前行。而這一個黑夜,也實在
是太長了,比一條蛇更長。
 
 
 
 
  「光是有腳的嗎」?
 
 
   午夜的黑森林,本來是很恐怖的。
上面看不見星和月,下面只有泥濘與腐
草。但是,蛇已經不介意了。蛇只是隨
便的走,走,不停的走。但蛇始終是不
喜歡泥濘的。當蛇發現了空曠的一塊大
岩石,就毫不猶豫的攀上去。
 
  忽然,掃過一陣蟋蟋索索聲音。地
上的枯葉和樹叢中的枯葉,率先響起。
死去的枯葉是萬物先聲。風回來了。
 
  「啊,你回來了?」
 
  「我回來了。」
 
  「你追到光沒有?」
 
  「沒有。」
 
  「光是很快的,你永遠追不到的。」
 
  「我只是奇怪,光是靠甚麼行走
的。」
 
  「光也是沒有腳的,就像你和我一
樣。」
 
  「光會不會像蜈蚣一樣?」
 
  「甚麼?」
 
  「蜈蚣是一隻腳接著一隻腳那樣,
漸漸就全身 都動了。」
 
  「你們風,也是這樣走的嗎?」
 
   「相信也是的。最初,我只能扯
起很小的風。這很小的風,又扯起了多
一點的風。最後,就是大風。」
 
  「啊,真奇妙。」
 
   「、、、、、」
 
   「、、、、、」
 
  蛇和風在黑森林裡談了許久。這些
話,莊子如果聽到了,一定拊掌大笑。
因為,現在的人,常常只能想到光是很
快的,但很少想到,光的動力,來自何
處。星際航行的光,到底,推動的動力
何在?相信,這問題,也是莊子第一個
提出的呢。那一個晚上,蛇和風 還談
到了,如果再次遇見光,一定問問光,
是否可以慢一些走?到底,世上可能有
慢速的光嗎?
 
   黑漆的森林,本來是很恐怖的。
但蛇和風談得痛快,卻一點恐怖的感覺
都沒有。而且,更重要的是, 蛇的憂
鬱症,也好像減少了。
 
 
 
 
  「我也可以發光嗎」?
 
 
  蛇的憂鬱症,時好時愈。蛇的憂鬱
發起來的時候,是所謂「悲從中來,不
可斷絕。」極端難受。
 
  蛇在午夜的黑森林裡巡航,並不是
去遊玩,也不是去找食物。蛇只是想找
一點光。只要找到了光,蛇的孤獨感覺,
會忽然減少。那種無法喘氣的寂寞,可
以舒緩。
 
  對於一條孤獨的蛇來說,夜特別
長。失眠的晚上,黑夜好像永恆。黑夜
永遠盤據大地,霸佔一切。
 
  有時,蛇會在地上找到光。黑森林
的地上,偶然有一塊小小空隙,上面有
月色穿過層層的密林打下來,地上出現
一小塊不規則形狀的光。
 
  可惜蛇不知道,這光是從上面射下
來的。蛇只以為,是這一小塊地方,自
己會發光。所以,蛇就會對著這一小塊
光發呆。有時,蛇也會對著光說話。蛇
相信,光也會像風那樣回答。
 
  蛇的午夜巡航,總算有了收穫。
 
  前面忽然發現光點。
 
  蛇發呆了。
 
  這是甚麼呢?不像動物的眼睛。眼
睛是一對的。但這裡卻只有一點。
 
  蛇小心前行。光點好像會飛,而且
漸漸升高。蛇幾乎無法呼氣。到底是甚
麼呢?光點又漸漸降落了。就在蛇的鼻
頭上一吋停住。蛇更加不敢呼氣。怕一
點點的氣,就會把這一點光吹走。
 
  蛇感覺極端的歡喜。光點是這樣
近,而且這樣強烈。蛇的眼睛,幾乎無
法睜開。
 
  待到光點終於伸出六條腿,在蛇的
頭頂降落了,蛇才清楚看到,這是熒火
蟲。螢火蟲以為蛇的頭部只是伸出來的
枯樹枝,就當作落腳休息的地方。冷冷
的熒火,落在冷冷的蛇頭上,彼此是很
適應的。
 
  但螢火蟲降落了只很短時間,就又
升起,打算飛走。蛇怕螢火蟲不回來,
便輕輕「嗨」了一聲。
 
  「是你叫我嗎?」
 
  「是的。我終於找到你了。」
 
  「你找我甚麼事呢?我好像以前沒
見過你哦。」
 
  「其實我只是想找光。這森林裡太
黑了。」
 
  「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多留一會,
陪陪你的。」
 
  「噯,你真好。你就這樣,永遠把
光帶在身邊嗎?」
 
  「當然了,光是我的朋友,我也是
光的朋友呢。」
 
  「光真的是你的朋友?」
 
  「光是我的一部份呢。你看,光就
是這麼樣,從我的肚子裡「發」出來的。」
 
  蛇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甚
麼,你的肚子竟然會發光?」
 
  「當然啦,每個人都可以發光的。
你也可以嘛。」
 
  「別開玩笑了。我的肚子,只能用
來走路呢。」
 
  當蛇終於告別熒火蟲的時候,也幾
乎天亮了,光也回來了。但可惜蛇連這
一點也不知道。當蛇打著呵欠回到樹洞
裡睡覺的時候,並不知道, 太陽己經
在水平線的那面,等著上來了。
 
 
 
 
  「怎樣把光抱緊」? 
 
 
  憂鬱的蛇,是怎樣睡覺的呢?
 
  其實,所謂「睡覺」,對於憂鬱者
來說,是沒有的事。他的腦,從來不會
停。一串思維,連著另一串思維,亂七
八糟。而這還算是好的。萬一這些一團
草似的東西有了條理,變了一種自動循
環,不斷重覆,思路只循單一路向前進,
好像火車在鐵軌上走,那就糟糕了,那
就是傻了,瘋了。
 
  蛇在他的樹洞裡,算不算是睡覺,
連他自己也無法斷定。或者,他只是造
夢,又或者,他只是在幻想。而有意識
的幻想跟無意識的幻想,差別是很小
的。
 
  最初,你會覺得,自己好像是一個
劇作家,不斷把故事說下去,但是,到
了後來,故事卻好像是自動了,故事自
己向前走,你像是在看戲,根本不知道
故事如何發展。那時,你已經睡著了,
幻想變成了夢想。而且,你是不會知道
的,你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發夢還是
在想像。要等到你在夢中忽然醒來,才
知道,這一切不過是一場夢。然而,夢
始終也是有一個「作者」的。這作者是
你自己?還是另外別的甚麼?
 
  所以,當事情發生的時候,我們也
無法判斷,到底當時蛇是在夢中,還是
一切都是蛇自己的幻想,還是真有其
事。
 
  一線陽光,啪的一下,射進了蛇的
樹洞,好像一個手電筒,把蛇的班爛彩
紋,非常清楚的集中在一個光圈裡。
 
  這光圈是會動的。光圈以一種很慢
的速度移動。漸漸,到了蛇的眼簾處,
就停住了。
 
  蛇只覺得,好像有東西在灼燒自
己。蛇只以為,熒火蟲又回來了,停在
自己的眼睛上。蛇一下子驚覺彈起,就
看到了這小小的聚光環,正在聚集在自
己的皮膚上。蛇竭力挪移,想避開光環。
但那樹洞太小,蛇幾乎無法容身,只能
擠在樹洞頂部,讓光環打在樹洞底部。
 
  就在蛇凝視光環,想看清楚一些的
時候,忽然聽到聲音:
 
  「你不是四處找我麼?現在我來到
了。」
 
  但這聲音來得太突然,蛇要等待了
許久,才知道這是一句需要回答的說
話。
 
  「啊,你就是光。」
 
  蛇忽然有一種哽咽的感覺,又好像
是知己重逢,千言萬語,也不知道怎樣
說。
 
  「你找我,有甚麼事情嗎?」
 
  「沒有。」
 
  「那你為甚麼四處去找呢?」
 
  「我只覺得,你在這裡的時候,我
的心裡好過一 點。」
 
  「為甚麼?」
 
  「沒有光,就是甚麼都沒有了。我
的心好像絞到一團,痛得很的。」
 
  「傻孩子。」
 
  「你可以多留一會兒嗎?」
 
  「不可以的。現在已經是黃昏,你
已經睡了一整天了。」
 
   蛇忽然間劇烈扭動身軀,想把光
攬在懷裡。樹洞裡,光和蛇在交纏閃影,
但是,蛇始終無法真的把光抱緊。
 
  「你想幹甚麼?」
 
  「我只想你多陪我一會。」
 
  「你知道我是誰嗎?」
 
  「我知道,你是光。」
 
   「你知道光是甚麼嗎?」
 
  「我只知道,你在這裡的時候,我
甚麼都可以看到。」
 
  「傻孩子。」
 
  「我不是傻孩子。」
 
  「如果你不是這樣傻,你就會明白
了。」
 
  「明白甚麼?」
 
  「知道嗎?所謂光,只不過是空
虛。」
 
  「我不信。」
 
  「唉,我的苦處,你怎會知道。我
甚麼都不是,只是一個影。」
 
  「那為甚麼我又可以看見你?」
 
  「你看見的,只是我在樹洞上的反
映,或者我在你身上的反映。」
 
  「真的嗎?」
 
  「如果不是真的,剛才你已經把我
捉著了。」
 
  「我不要,我不要你是空虛!我要
你是真實!」
 
   蛇再一次扭動身軀,但,無論蛇
怎樣的扭,都無法把光抱緊。光已經開
始離開樹洞了。
 
   蛇忽然間劇烈抽噎起來,全身震
動,不能制止自己:
 
  「沒有你,就甚麼都沒有了。」
 
  「這是不對的。沒有光,你只是暫
時看不見。這些樹葉,這些花朵,這些
泥土,還有這些小蟲,不是仍然在陪你
嗎?你不是仍然可以跟他們說話嗎?」
 
  「我可以怎樣跟他們說話?」
 
   「你用心呀,你不是有一顆心麼?
光只不過是空虛,心才是真實的啦。」
 
  在那密林的頂端,一輪夕陽紅日,
正在迅速下滑。萬天彩雲,都好像在回
應光的聲音。蛇頹然倒在樹洞側旁,心
裡是四海翻騰。這是第一次,蛇知道了
自己 是有一顆心的呢。
 
 
 
 
  「眼睛有甚麼用」? 
 
 
   其實,當時光還是沒有離去的。
黃昏晚霞,毫光萬縷,千絲萬絲,穿過
樹葉子漫射過來。一切仍然看得很清
楚。
 
   但是,蛇卻忽然感覺懊悔了。蛇
痛恨自己,為甚麼沒有問清楚:如果再
要尋找光,往那裡找去。
 
   蛇的心裡,老是想著同一句話:
 
  「我該往何處找你?」
 
  夜尚未有來到,蛇已經開始了失眠
的午夜巡航。蛇沒有目的地逕直往前
走,光四處都在,蛇卻不斷的在心裡想:
「我該往何處找你?」「我該往何處找
你?」
 
  忽然間,答案出現了:
 
  「你只要張開眼睛,就可以找到
我。」
 
  「啊,真的。你還在這裡嗎?」
 
  「如果我不在,你的眼睛看得見
嗎?」
 
  蛇霎了霎眼睛。蛇開始留意到,閉
上眼睛,甚麼都看不到,打開眼睛,就
看到了。
 
  「啊,謝謝你。」
 
  「不用謝。祝你有一個愉快的晚
上。」
 
   光說完,就真的離開了。大地退
隱,黑暗重新統治。但是,蛇己經沒有
那樣害怕了。
 
 
 
 
  為甚麼眼睛是冷的?
 
 
  「只要張開眼睛,就可以找到光。」
這一件事,幾乎把蛇的憂鬱症治癒了。
 
  蛇漸漸覺得,眼睛才是真正有用的
朋友。當蛇苦悶的時候,就盡量張開眼
睛,看過一清二楚。
 
  一天,當蛇偶然又張開眼睛的時
候,看到砂地上,其中的一顆砂特別閃
耀,特別刺眼。
 
  蛇於是對眼睛說:「眼睛眼睛,請
為我看清!」
 
  大約是眼睛的心情,今天不太好,
蛇聽到眼睛的 回答是:「有甚麼好看,
還不是砂!」
 
  但是,蛇到底感覺,這一顆砂好像
有點特別,就 再次央求:「眼睛眼睛,
請為我看清?」
 
  蛇的眼睛拗不過,勉強的瞇起來,
瞄過去。
 
  一陣淡綠色的光芒,從那砂上浮
起。蛇的心,跳了一下:「噯,這種顏
色,很特別呢。眼睛呀,請再看清楚?」
 
  「看到了,好像是一塊綠色的石。」
 
  「為甚麼會有一塊綠色的石在這裡
呢?」蛇的心裡,充滿了困惑,就輕輕
撥弄了四周的砂一下。砂的底下,是一
條金項鍊。這翠綠色的石頭,是連在項
鍊上的。
 
  「眼睛啊,你覺得這塊石頭,美麗
不美麗?」
 
  「我怎麼知道?我只負責看。」
 
  「請你比較一下,這翠綠色的石,
跟我身上的翠綠色鱗片,是不是很接
近?」
 
   「不要問我。」
 
   「你是我的眼睛,如果不問你,
我問誰?」
 
   「注意,有人來了。」
 
   蛇看到,兩個惡形惡相的漢子,
手上還拿著刀,腋下好像夾著甚麼,正
在朝這方向走來。
 
  也不知是甚麼心思,蛇迅速撥了一
點砂,把項鍊遮了,就躲到附近的草叢
裡。
 
  原來,惡漢腋下夾著的,是一個哭
啼啼的女孩子。
 
  惡漢不斷咒罵:「再不交出項鍊,
看我宰了你!」
 
  惡漢把刀架在女孩的頸上,女孩的
頸都流血了。
 
  惡漢愈來愈近,沒差點,要踏在蛇
身上。蛇張開口,就咬了惡漢的腳跟。
惡漢低頭一看,見是蛇,順手一刀劈下,
蛇的尾巴,應聲斷了。但是,蛇並沒有
停止進攻,轉過頭來,連第二個惡漢都
咬了。然後才反身,竄進了草叢之中。
只剩下一截帶血尾巴,反映著七色的陽
光。
 
  如凶似狠的兩個大漢,逐漸變得腳
步虛浮,東歪西倒走了兩步,便倒下來,
不會動了。
 
  女孩在地上找了一會,找著了項
鍊,也踉踉蹌蹌走了。
 
   一陣劇痛,使草叢中的蛇幾乎昏
倒。但是,蛇仍然聽到一種聲音,那是
來自眼睛的冷冷聲音:
 
  「看你真是活該!」
 
 
 
 
  為甚麼心是熱的?
 
 
  在劇痛中的蛇,幾乎無法回答眼睛
的指責。
 
  「對不起,我實在是太不小心了。」
 
  但是,眼睛仍沒有放過蛇:「你不
是不小心,你是不用心。你明明看到那
人手上拿著刀,仍去冒那個險!」
 
  「我只是不忍心看到那女孩子
哭。」
 
  「甚麼不忍心!你道那女孩會同情
你,會愛上你嗎?她一見到你,必定尖
叫!」
 
  蛇能怎樣回答呢?只能嘆了一口
氣。大約,眼睛說的,也是事實。
 
  沒有人知道,風是從那裡回來的。
也許,風是吹過了大漠,吹過了海洋,
吹過了整片的森林,回到草叢中來了。
所有的草,都同時彎腰低頭。風撥開了
草,就來到了蛇的耳畔。
 
  風對著蛇的耳朵說:「看,你的翠
綠色鱗片,多麼美麗!」
 
  半截蛇的尾巴,仍然躺在砂上。風
輕輕的在上面撫過,黃砂點點,在那艷
麗的七色旁邊滾動。忽然,其中一塊鱗
片,也許是剛剛反映了天上的陽光,閃
出了一道光芒,一種翠綠色的光芒。
 
   蛇對風說:「光也回來了嗎?你們
是要來參加我的喪禮嗎?」
 
  光輕聲說:「傻孩子。」
 
   蛇回嘴說:「我不是傻孩子。」這
是光和蛇的特定用語。每逢蛇聽見這句
話,就知道,光已經回來了。
 
  還在憤憤不平的眼睛,也壓低了聲
調:「如果你用心一點,就不會闖這禍
了。」
 
  蛇能怎樣回答呢,只能「唉」的又
嘆了一口氣。
 
   「你不要再罵了,」光緩緩的說:
「蛇是用了心,才這樣做的。」
 
  眼睛仍是不服氣:「甚麼用心?難
道蛇看不見刀子在上面嗎?」
 
  「這就是心和眼的不同了。你們眼
睛只能看見表面上的刀子,但心看的卻
是全部。」
 
  「甚麼全部?為甚麼我看不見?」
 
  「因為,你看的時候,只靠光,而
光是不能進入內裡的。明白嗎?」
 
   遠方的平地上,忽然傳來一種深
沈的震動。好像天上的雷,但這雷是在
地面上傳來的。好像有人在用重重的
鎚,敲擊大地。
 
  一下一下的雷聲,自遠而近。
 
   眼睛輕聲說了一句:
 
  「看那怪獸,只有一隻腳呢。獨腳
獸來了。」
 
  蛇嘆息了一聲:「不用這許多人來
參加我的喪禮。」
 
  「我不是來參加喪禮的!」獨腳獸
哈哈大笑:「我只是約好了蜈蚣,來參
加森林賽跑比賽!」眼睛好奇地問:「甚
麼森林賽跑比賽?」
 
  獨腳獸卻只四處張望:「蜈蚣呢?
共有一百雙腳的蜈蚣在那裡?」
 
  草叢裡,傳上來一種細小的聲音:
「我在這裡。」
 
  蛇瞪了蜈蚣一眼:「你好意思出現
嗎?」
 
  蜈蚣說:「那天不告而別,真是對
不起。你不會介意的,是嗎?」
 
  蛇又再嘆息了一聲:「那你為甚麼
要這樣做?」
 
  蜈蚣說:「真對不起,其實那天我
只是不假思索,沒有用心。如果我用了
心,就能感到你的誠意了。請原諒我,
好嗎?」
 
  獨腳獸說:「好了,現在所有參賽
者都在了,可以開始比賽了吧?」
 
  眼睛問:「共有幾位參賽者?」
 
  獨腳獸說:「一共六位:獨腳獸、
蜈蚣、蛇、風、眼睛、心。這是一早說
定了的,不是嗎?噯,對了,還差一位
心。心在那裡?心在那裡?你們都知道
心在那裡嗎?」
 
  眼睛說:「連心在那裡都不知道,
有甚麼資格參賽?」
 
  風忽然插嘴說:「心就快要來到了,
你們看那邊。」
 
  獨腳獸一看,臉色大變:「有人來
了,我先躲一躲。」獨腳獸一跳,就跳
到了附近的樹叢裡,再看不到了。這邊,
蜈蚣也自動消失在草叢裡。只餘下受傷
的蛇,躺在地上沒有離開。
 
  三個人,自遠而近,來到草叢的旁
邊。其中一個是小女孩,另外兩位大人,
像是小女孩的爸爸媽媽。
 
  小女孩一眼就看到了半截蛇的尾
巴:「你們看,這是蛇的尾巴,蛇多半
就在附近了。」
 
  小女孩的爸爸媽媽,緊緊的拉著小
女孩:「小心,蛇是會咬人的!」
 
  但小女孩一下子掙脫了父母的手,
連奔帶跑的,衝到了蛇的跟前:「啊,
你在這裡,痛不痛?」
 
  蛇看著小女孩,忽然感覺無比溫
暖:「噯,只是有一點點,不妨事的。」
 
   小女孩俯下來,細心看蛇的傷口:
「流了很多血呢,我要帶你去看獸醫
了。」
 
  小女孩的父母,好不容易追了上
來,卻是忽然停步,不敢輕舉妄動。
 
  小女孩輕輕把蛇抱了起來,就像抱
一個嬰孩那樣。並且小心把那帶血的傷
口,用小手帕包好,擱在上面。
 
  蛇感覺到,所有的努力,都沒有白
費了。
 
  蛇在女孩的懷裡,聽到風的耳語:
「那女孩就是用心的。心勝利了,我們
都見到了,不用賽跑了。」
 
  當小女孩帶著蛇,還有她的父母,
上了那等候多時的吉普車,獨腳獸和蜈
蚣,還有風,還有光,還有眼睛,都在
遠遠的揮手,遙遠致送祝福。
 
   (完)
 
  
 
  
 
 
(一、故事的歷史背景)
 
  獨腳獸的故事,裡面共有六位主
角。除了名字叫做「夔」的獨腳獸之外,
尚有蜈蚣、蛇、風、眼睛、心等五位。
 
  李察猜想,這遠古的民間故事,最
初,可能只有一句話:「從前,有一隻
獨腳獸。」這樣,故事就完了。後來的
人,加了很多形容詞,說這獨腳獸叫聲
像打雷,又說這獨腳獸出來的時候,能
招風雨。又說,黃帝拿了這獨腳獸的皮
來做鼓。但這些都明顯是後加的形容。
故事本身,是沒有的。
 
  過了不知幾千百年,有人補充了這
故事,也是只有短短幾句:「獨腳獸很
羨慕蜈蚣,因為蜈蚣有一萬隻腳。但蜈
蚣自己,卻很羨慕蛇,因為蛇沒有腳。
至於沒有腳的蛇,雖然行走迅速,卻很
羨慕風。因為風吹起來,速度驚人,風
沒有腳,連身體也沒有,但風比蛇更快。
不過,風雖然常常被人羨慕,風卻很不
滿意自己。風最羨慕的是眼睛。風常常
覺得,自己要吹很久,才能到達的地方,
眼睛卻一看就到了。眼睛的速度,當然
是比風更快的。但是,眼睛雖然是用光
速行走,卻仍然嫌自己不夠快。眼睛最
羨慕的是心。心一想,無論多遠的地方,
都即時抵達了。心是比光速更快的。」
 
   甚麼叫做寓言呢?寓言就是給層
次低的人說的故事。這不是李察發明
的。這是耶穌說的。耶穌說過,因為人
們不明白,所以,他只能說寓言:用比
喻的方法,使人容易明白些。
 
   以上,甚麼蜈蚣啦、蛇啦,其實
是不用說的。你只須說一句:「從前,
有一隻只有一隻腳的怪獸。」人們自然
會聯想到有很多隻腳的蜈蚣,或者沒有
腳的蛇,甚至連身體都沒有的風。稍為
聰明的人,都能夠舉一反五。因為,這
五種事物,其實早己經存在了。你一說
出「獨腳獸」三個字,就已經隱藏了五
位主角在內了,不必要再說了。
 
  所以,這故事,就從一句話,變成
了六句話:「夔憐蚿,蚿憐蛇,蛇憐風,
風憐目,目憐心。」這其中,夔是獨腳
獸,蚿是蜈蚣。他們所謂的「憐」,大
約包含羨慕的意思。六句話,就把一個
寓言故事說完了。
 
  又要過了不知多少年,到了漢朝,
有人再次改寫這故事,加到了「秋水」
篇中,並說這是莊子說的故事。不過,
這位說故事的人,大約是過份興奮了。
他想到,故事的教訓可能是「天機」,
而「天機」是上天的旨意,是不可洩漏
的。而且,所謂天機不可洩漏,還有更
加隱秘的用意,就是說:大自然的道理,
是不需要研究的。這是向來所有偽莊學
說的共同宗旨。不過,如果說是「天機」,
又怎能解釋「眼睛」和「心」呢?所以,
秋水篇的作者,硬是刪去了「眼睛」和
「心」這兩位重要主角。在秋水篇之中,
這故事只有四位主角。也是因為這樣,
才讓我們猜到了,六位主角的獨腳獸故
事,一定不是「秋水」篇的作者原創的,
一定是遠古傳下來,另有作者的故事。
至於這故事,原創人是誰呢?是《山海
經》的作者嗎?(夔的傳說,出自《山
海經》「大荒東經」)還是莊子呢?
 
  這是異常精彩的中國神話。雖然是
只有一句話,但卻能引發無窮想像。如
果這故事,能夠自己開展成為六句。那
麼,還有沒有第七句呢?夔憐蚿,蚿憐
蛇,蛇憐風,風憐目,目憐心、、、那
麼,愛好思考的思考者,會不會想到:
心憐甚麼?

  故事的作者,已經把我們從感官
的、只有一隻跛腳的世界,帶到了另一
個高層次的、心的世界。

  如果你能想到「心憐甚麼」,大約
你就是很好的讀者了。但這問題不是讀
者自己想出來的,是故事本來就已經蘊
含了的。而且,答案也經呼之欲出了。

  那就是「心憐心」或「心連心」,
是也不是?而這就是中國文化的高尚境
界了,是天下為公的最高理想。

  而非常不幸的是,故事到了孔子手
上,就全無意思了。孔子是反對神話的,
也不會同意甚麼神話。據韓非子所記
述,孔子曾經提到夔只是一個人,而不
是甚麼獨腳的野獸。而「夔一足」也只
是標點的誤會。意思是說,「夔一,足
矣。」(只要有了一個夔作為樂官,便
夠了。)在這樣現實的孔夫子面前,說
故事的故事人,實在不能夠「販賣」甚
麼文章了。
 
 
 
 
(二、故事的意義背景) 
 
  李察想,到底宇宙的主宰創造萬
物,是否曾經創造過一種只有一隻腳的
怪物呢?李察見聞淺陋,從未聽過考古
學家,曾經發掘過只有單足的生物屍
體。所有的行動器官,都是雙數的。
 
  為甚麼沒有單數的行動器官?
 
  相信,這問題要請數學家和機械工
程師來回答。數學家或者可以從一個全
新的角度,解釋給我們知道,單數和偶
數的本質區別何在?機械工程師也能從
物理學的角度,分析給我們知道,在地
球的重力環境下,為甚麼兩條腿走路,
比一條腿走路,更有效率些。
 
  希望有個傻人,用自己來作實驗,
試試看,一整天只用一條腿走路,滋味
如何?
 
  李察相信,人類能克服了四條腿走
路的不方便,是因為人類的大腦發達。
人類擁有一個複雜的計算系統。全靠了
這計算系統,人類才可能用兩條腿走
路。問題是,如果我們再進一步進化,
只用一條腿走路,我們需要甚麼樣的計
算系統?這系統,會不會比目前的系
統,快十倍以上?有時,我們以為這計
算系統就是我們的大腦。倘若我們終於
有一天進化到能用單足走路,那麼,我
們的大腦,會不會比現在大十倍?
 
  機械工程師會訕笑:這是欠缺效益
的設想。如果我們的頭顱無端加大十
倍,只為了省用一隻腳,那就真的是很
無謂的。不如多加一條腿,更省事得多。
因為,多加一條腿,只需要有限資源。
但多加九隻腦袋,所需要的資源,就過
量了。
 
  所以,我們可以想像,這遠古的怪
獸,如果只用一條腿走路,那他一定必
須吃更多的食物,汲取更多的資源。他
的生活,肯定是比其他四條腿的動物,
艱苦得多。他時常想到,如果他有多幾
條腿,生活一定更加容易些。
 
  所以,當獨腳獸很偶然地發現了,
地上有一條蜈蚣,蜈蚣是號稱「百足」
的生物,獨腳獸的心裡,立刻就湧現問
題了。
 
  為甚麼我只有一條腿,但你卻有一
百條腿?
 
  這一個問題,是未必可以詢問宇宙
創造者的。因為,造物主可能從來沒有
創造過一隻這樣笨拙的獨腳獸。這肯定
是人類自己的設想。
 
   所以,問題要修改一下,才可以
提出。
 
  問題應該是:「為甚麼蜈蚣有一百
條腿,蛇卻是一條腿都沒有?」
 
  如果換了是李察,李察也會再修改
問題一下:「為甚麼我有這樣多的白頭
髮,而某人的頭上,卻一根白頭髮都沒
有?」
 
  但是,這問題卻只是假設。李察是
不敢這樣去問的。因為,李察相信,多
幾根白頭髮,全不是問題。問題是:如
果身體內不是多白髮,而是多了一些癌
細胞,那就問題嚴重了。這就是一個香
港人很熟悉的問題:「何必偏偏選中
我?」
 
  而這問題,莊子有答案。
 
  莊子認為,造物主的設計是多種多
樣的。就好像風的聲音那樣,變化無窮。
至於怎樣做,就要看我們自己了。也可
以這樣說:人沒有「接受」的自由,但
卻有「選擇」的自由。每個人的「稟賦」,
都未必相同。造物主創造每個人,創造
每樣事物,都各有特色。問題只是:作
為受造者,我可以怎樣?
 
   問題寫到這裡,忽然又想到:有
的生物,真是差不多就只有一條腿。例
如麻雀就是。麻雀是不能像鴿子那樣兩
條腿走路的。麻雀只能併攏雙足跳,好
像只有一條腿那樣蹦蹦跳。為甚麼不讓
麻雀「走」路呢?
 
   你可以一直想下去的。你會想到,
麻雀是否曾經羨慕鴿子?鴿子走起來的
時候,頭頸一挺一挺的,多麼像一個打
扮整齊的紳士。為甚麼麻雀不能同樣地
優雅?到底麻雀是快樂的嗎?唉,一提
到「快樂」這字眼,那些喜歡辯論的朋
友們,又會沒完沒了,爭辯不休啦。(李
察按:關於「快樂」問題,請參看莊子
寓言之n 快樂的金魚、蚪蝌、惠施)





  附錄之一:原文刊在《山海經、大
荒東經》:

  「東海中有流波山,入海七千里,
其上有獸,狀如牛,蒼神而無角,一足。
出入水則必風雨,其光如日月,其聲如
雷,其名為夔,黃帝得之,以其皮為鼓。」





  附錄之二:原文刊在《莊子外篇第
十七: 秋水篇》
 
  夔憐蚿,蚿憐蛇,蛇憐風,風憐目,
目憐心。夔謂蚿曰:「吾以一足踸踔而
不行,予無如矣。今子之使萬足,獨奈
何?」蚿曰:「不然。子不見夫唾者乎?
噴則大者如珠,小者如霧,雜而下者不
可勝數也。今予動吾天機,而不知其所
以然。」蚿謂蛇曰:「吾以眾足行,而
不及子之無足,何也?」蛇曰:「夫天
機之所動,何可易邪?吾安用足哉!」
蛇謂風曰:「予動吾脊脅而行,則有似
也。今子蓬蓬然起於北海,蓬蓬然入於
南海,而似無有,何也?」風曰:「然,
予蓬蓬然起於北海而入於南海也,然而
指我則勝我,鰍我亦勝我。雖然,夫折
大木,蜚大屋者,唯我能也。」故以眾
小不勝為大勝也。為大勝者,唯聖人能
之。
 
 
  附錄之三: 《韓非子、外儲說左
下》:
 
  魯哀公問於孔子曰:「吾聞古者有
夔一足,其果信有一足乎?」孔子對曰:
「不也,夔非一足也。夔者忿戾惡心,
人多不說喜也。雖然,其所以得免於人
害者,以其信也,人皆曰獨此一足矣,
夔非一足也,一而足也。」哀公曰:「審
而是固足矣。」
 
  一曰。哀公問於孔子曰:「吾聞夔
一足,信乎?」曰:「夔,人也,何故
一足?彼其無他異,而獨通於聲,堯曰:
「夔一而足矣。」使為樂正。故君子曰:
「夔有一足,非一足也。」  
 
 
  附錄之四: 《.尚書 第03卷 虞
書 舜典》

  帝曰:「咨,四岳!有能典朕三
禮﹖」僉曰:「伯夷。」帝曰:「俞咨!
伯,汝作秩宗。夙夜惟寅,直哉惟清。」
伯拜稽首,讓于夔、龍。帝曰:「俞,
往欽哉!」帝曰:「夔,命汝典樂,教
冑子。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
而無傲,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
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
夔曰:「於!予擊石拊石,百獸率舞。」
帝曰:「龍,朕堲讒說殄行,震驚朕師。
命汝作納言,夙夜出納朕命,惟允。」
 
 
  附錄之五: 《.尚書 第05卷 虞
書 益稷》
 
  夔曰戛擊鳴球,搏拊琴瑟以詠,祖
考來格,虞賓在位,群后德讓。下管鞀
鼓,合止祝敔,笙鏞以間;鳥獸蹌蹌。
「簫韶」九成,鳳皇來儀。夔曰:「於!
予擊石拊石,百獸率舞,庶尹允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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